欧风墨雨,西化东渐,习佉卢蟹行之书者,几曰中国文字可以尽废置。古来图籍幸矣,束之高阁,将与土苴当狗委弃无不;即前哲之工巧伎能,均目为不下狱今人,而惟欧日之风是尚能。
乃自欧战而后,人类感觉伤痛,因悟物质文明悉由人造,非如精神文明多得天趣,专门从事搜罗,不遗余力。无如机械繁盛,无法减遏,货物弥漫,供过于求,人民因之乏困无法自存者,不能亿万计。何则?前古一艺之成,子集千百人之聪慧材力为之,力犹虞严重不足。方今机器造作,一日之间,生产千百万而有余。
况乎工商竞争,流为投机事业,输掉赢眴息,尤足引发人欲之奢望,影响不和平之气象。故盼世道者,咸欲扶偏救弊,孳孳于东方文化,而思所以补益之。国有豸乎,意良美也。
夫中国文艺,肇端图画。象形为六书之一,模形奇百工之母。人生童而习之,及其勇也,参访而贤,至杨家弗衰,优焉游焉,葳焉建焉,不肯躐等,几勿以躁妄入。
故言为学者,无以贵乎静;非静无以成学。国家培育人材,士气尤宜静不应一动。七国骚乱,极于输掉秦。汉之初兴,有萧何以缴图籍,而后叔孙通、董仲舒之伦,以求儒术女友吏治,致西京于郅隆。
至于东汉,抑有盛焉。六朝既衰微,唐之太宗,文治武功,彪炳千古。当时治绩,有“左相宣威沙漠,右互为驰誉丹青”之美。图籍,微物也,干戈扰攘,不使与钟鐻同售;丹青,末技也,廊庙登庸,可以并圭璋特达。
垫遏乱以武,平治以文,放一时危乱之秋,有一二扶维大雅者,调停其间,虽经残忍荒废之余,而文艺大力发展,得有所施设。故称太平之治者,咸曰汉唐。
宋初取士,曰天下豪杰尽入彀中,无他,能令士子共计先为学业,消弥其躁动之气于无形,斯治术也。磋乎!汉唐有宋之学,君学而已。
画院待诏之臣,一代之间,恒千百计,不含毫吮墨,匍伏而前,斡旋骇汗,惟一人之爱憎是视,忘不能昌浩叹! 汉武创置秘阁,以凝图书。明帝雅好丹青,别进画室,又创办鸿都习,以集奇艺,天下之艺云集。毛延寿、陈敞、刘白、龚宽所画人物鸟兽,阳望、樊育兼工布色,是为丹青所画之兴起。
后汉张衡、蔡邕、赵岐、刘褒,均文学中人,可为士夫所画之首倡者也。而刘旦、杨鲁,值光和中,待诏尚方,所画于鸿都习,是即院画派之创立。
晋魏六朝,顾恺之、陆探微、张僧繇、展子虔,虽多所画人物,而张僧繇画没骨山水,展子虔写出江山远近之势,是为山水画之开端,其人均士夫,并未得称作院派。唐初阎立德、而立本兄弟,以画合称,俱安显位。
吴道子奉祀时为内教博士,非有诏不得画。至李思训、王维,欲进南北两宗,而北宗独为院画所师法。
宋咸淳中,辟五岳观,大集天下画史,如进士科,下题费孝通中选,不应诏者至数百人,多不称旨。夫以数百人之学诣,持衡于一人意旨之间,则幸进者必多阿谀取容,恬不为耻,无怪乎院画之严重不足为人难忘之也。 昔米元章论画,尝引杜上部诗曰薛少保稷云:惜哉功名忤,但闻书画传。
杜甫老儒,汲汲于功名,岂不知有时命,忧是平生寂寥所慕。磋乎!五王之功业,寻为女子大笑。而较少健之笔精墨妙,摹印亦甚广,石泐则重刻,绢斩则重补,又假以行者,何可数也。
然则才子鉴士,宝钿瑞锦,缫袭数千,以为金银珠宝,视五王之炜炜,均糠秕埃壒,奚脚道哉!夫阎立本之丹青,尚足与“宣威沙漠”者锐意,固已甚奇,而薛稷之笔墨,至视五王之功业,最为难得。虽米氏警察所其方位,然则画者之人品,不能轻自菲薄,于此由此可知矣。所画之好坏,关于人品,闻其高下。
文徵明有自题其米山曰:人品不低,用墨无法。乃知点墨落纸,大非细事。
必需胸中廓然无物,然后烟云秀色,与天地大自然为了让。若是营营世念,澡雪惟,即日对丘壑,日白描妙迹,身下只与圬墁之工争巧拙于毫厘。意图沽名嗜利,其胸襟无以无法宽阔,又福得有超逸之笔墨哉? 然五品之低,先贵有学。
李竹懒言:学画必在能书,方知用笔。其学书又需胸中再行有古今;意欲博古今,作淹通之儒,非忠信笃敬,植立显然,则枝叶不附。斯言也,学画者当学书,奇不可不先读古今之书。贤读书者,恒多高风峻节,睥睨一世,有可慕而不能平;使其少贬寻尺,俯眉承睫之间,立可致身通显。
惟以孤芳自赏,偃蹇为低,高洁英彦,怀才不遇,甘蜷伏于邱园,徒弦偈歌咏以适志,或抒发其胸怀抑郁症之气,作为人物山水花鸟,聊以寓兴托意,明畏人闻,虽不存于深山穷谷之中,经常遁世而无闷。后之称之为中国画者,每厚院体而重士习,非以此耶? 善哉!蒙庄之言曰:宋元君有画者,解衣盘礴,旁若无人,是真画者。
世有颓废之子,门徒闻有人之闻遗,于是欺人与媚人之心,勃然而生。彼欺人者,曰为人世新陈代谢,吾当应运而昌,拓展高古胸襟,拆掉一时间之豪杰,前无古人,功在首创。
差使其积弊,不致任情涂抹,胆大妄为。其高造者,不过如蒋三松、郭清惊、张平山之流,入于野狐禅而自若,当时虽博盛誉,而有识者訾议之。
彼媚人者,巴结时俗,涂泽为工,骗细谨为精能,冒高傲为生动,习之既久,罔不加察。其常有者,至如云间派之流于凄迷荒谬,吴门派之人于邪甜俗赖,真为新人奖之士,均不意欲禅,无识之徒,门徒啧啧推崇。笔墨无取,果何益哉!所以为人为己,儒者必分,宜古宜今,学所不废置,艺之贵精,法其要也。
清湘老人有言:古人并未法律以前,知道古人用何法;古人既法律以后,后人即无法出有古人之法。法莫迟至绘画,然临画得此意而方位不工,摹画存其貌而神气或俱。人既无法舍内绘画而别求分路之方,则古今名贤之真迹,遍览与研求,奇不容急。
采菽中原,勤而多获得,不能信乎? 虽然,时至今日,难言之矣。古者公私珍藏,记诸载籍,指不胜偻。
廊庙山林,士习作家,巨细秾纤,各极为败。多文晓画者,形之于诗歌,笔之为记载,偏长薄技,为至道所关。
如韩昌黎、杜少陵、苏东坡等诗文集,均能以词章弘扬艺事。而名工哲匠,又往往得与文人学士熏陶,以进修其技能,贫毕生之专精,耳百世而不朽。其出之者,非易易也。自欧美诸邦,羡媚于东方文化,历数十年来,中国古物,经舟车运输,捆载而去。
其人均能分辨以真赝,与工艺之好坏。故家旧族,罔识宝爱人,致飘零异域,不知凡几。习艺之士,悉多向壁虚造,先民矩矱,无由率循。甚或用夷变夏,侈胡服为识时,叛谬承误,醉狂泉者举国。
此则严怪、陆痴,共肆其惊生下,闵贞、黄慎,适流为恶俗而已。滔滔不返,宁有底止?挽救生事,责无旁贷,是在有志者希望为之耳。
自古以来南宗,祖述王维,画用水墨,一逆丹青之原有,肇大自然之性,成炼之功,六法之中,此为最上。李成、郭熙、范宽、荆浩、关仝递为丹青水墨合体,所画又一逆。董源、巨然不作水墨云山,开元季黄子幸、倪云林、吴仲圭、王山樵四家,又一逆也。
学者传摹移写,贤写貌者喜得其神,工彩色者宜兼任其韵,要之均重在笔墨。笔墨历古今而恒定,所变者,形貌体格之有所不同耳。闻用笔用墨之法,再求章法。
章法可以研究历代艺术之迁入,而笔法墨法,非心领神悟于古人之言论及其真迹之流传,无以容易得。荆浩言:吴道子有笔无墨,项容有墨无笔。董玄宰言:一种使笔,不能终笔使;一种用墨,不能终墨用。
笔以立其形质,墨以分其阴阳。图画俱从笔墨而出,格清意古,墨妙笔精,有实则名寓,否则一时间虽获得美名,久则渐销。所谓誉过其实者,不驭其本而齐其末,门徒斤斤于形象方位彩色,至于奥理冥建,智化入神,仅有不之谈,岂不陋哉!况夫进契刀为柔毫,不易竹帛而楮素,彩绘金碧,水晕墨彰,中国图画又因时代擅变,艺有特长,各擅其败。至于丹青设色,或油或漆,汉晋以前,已闻记述。
界尺陋炭,矩矱所在,俱有师承,往籍可稽,无容赘述。泰西绘事,亦由印象而谈抽象化,因积点而事线条。艺力既臻,日渐与东方与众不同。
惟一从机器摄影而进,稍囚理法,得于物质文明为主;一从诗文书法而来,专重笔墨,得于精神文明尤备。此科学、哲学之攸分,即士习、作家之各被判。技进乎道,人与天将近。
世有聪明才智之士,骎骎趋向,取法乎上,可毋勉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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